观众：周老师，您好！我是一个高中生，所以我对关于哲学的问题了解的比较少一点，我想问一下，您刚才说关于传统人居文化和经济发展之间，我觉得这之间有很大的矛盾。比如说如果把古老的城镇文明留下来而不注重经济发展的话，那可以说把这个城镇放弃了，放弃了它的经济发展。比如说北京，北京如果保留太多的四合院，那纯粹只是一个观赏意义，而不是帮助北京进行经济发展。

    我想问，您对经济发展和传统人居文化的看法是怎样的？

周国平：一般的来说，不应该有什么大的冲突。比如说北京的四合院，那些年代比较悠久的，而且建筑比较讲究的四合院。你把它保留下来，这对经济造成了什么损害吗？我一点都看不出来。而且以后这个价值是越来越贵的。他绝对是有利而无害的。

    另外一个观点，某些重大的文化遗产。文化遗产的特点是不可再生的。一些古建筑是不可再生的。这些不可再生的资产，如果和某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，比如说要开发一片房地产、要建立一个新的小区，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，那我认为应该在保留不可再生资源这方面，新的开发应该让步。新的开发总可以想出办法，但是保护这个没有办法。

主持人（洪海）：提醒刚才这位小朋友，刚才周老师推荐了《城际》这本书，你可以从中找到答案。

观众：非常感谢周老师今天的讲座，原本跟民居相关，但是后来跑了一些题，更受用一些。非常感谢！

    刚周老师说中国传统文人一方面儒家思想、一方面道家思想，给人感觉脚踏两只船，是不是说中国传统有一种精神分裂的倾向？

    刚才那位阿姨读了一段您的文字，可否问一下你的精神追求是怎样的？

周国平：中国文人你也可以称他脚踏两只船。但是我觉得不能说人格分裂。我原来对中国儒道复古这个观念很否定。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滑头，倒不是精神分裂。中国倒是缺少精神分裂的人。

    精神分裂的人都是认真的人，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认真，左右逢源。可以出来当官，也可以在家里隐居。我觉得这很滑头。

    我的想法是原谅他们。

    至于讲到我的精神追求，老实说我不知道。但是我是一直被这个困扰着。你要讲到终极追求，最终找到答案人都是信宗教的。但是我还到不了这个地步，我想信一个宗教，这样简单多了，可是我做不到。

    还是痛苦的走在路上。

观众：尊敬的周先生，作为一个父亲，我不忍心再提起妞妞。但是作为一个读者，我还想请您读一读妞妞这本书，因为这对我的心灵震撼是无法用言语相比的，他反映了我们人文关怀、终极利益的追求。十几年过去了，请周先生再谈谈这本书。

    第二，请你再介绍一下你的工作、生活，你的女儿还好吗？我希望你生活的幸福，希望你有更好的作品给我们读者，谢谢。

周国平：谢谢你对我的好意。关于妞妞这本书我不知道你要我谈什么。至少这本书出版后，我自己没有再看一遍。对我自己来说，他等于是一座坟，我要把我那段经历埋在坟墓里才能继续前进。在我生活中的位置就是这样的位置，我不能再去看他。这段东西深深的埋藏在我心里，他肯定我的生活、人生态度起着作用，但是他是起着好作用。我比以前更超脱了和这段经历是有关系的。

    从我家里的情况、孩子情况，都挺好。我现在一个女孩7岁半，正在上小学二年级，很聪明，比我聪明多了。人家都说她比我更像一个哲学家，她会经常提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，跟孩子在一起真的非常有意思。

    我这里举两个例子，那是在5岁的时候，我发现孩子在5岁特别像哲学家。到了6岁，上小学后，受社会影响，哲学水平就会下降。提的哲学问题少，社会问题多了。她有一次问妈妈，世界的外面是什么？这完全是一个哲学问题。她妈妈一下子回答出来，就说那还是世界。她就自己去琢磨，她说世界的外面是世界的下一曲。就像听CD光盘，听完一曲还有下一曲，有一个无限向外推进的概念。

    还有一次她问，她特别不愿意长大，经常说不愿意长大，她知道人长大会老、会死。然后问，为什么时间要过去？时间不过去多好？什么是时间？时间是怎么回事？我们谁也回答不出来。我如果用哲学语言回答，根本就是扯蛋的。有一天她突然说我知道时间是怎么回事了，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了，比如说刚才我说的话刚才还在，现在没有了，想找也找不到，这就是时间。真的精彩啊，当时我都楞了。

    还有一次更神气。有一次她问我，爸爸，你说世界另外一个地方会不会还有另一个我？我一听汗毛都竖起来了。我就想打岔，我说可能吧，说不定你还会遇到她。她马上非常严肃的制止我说不会的。转过头跟她妈妈说，她说有一天当您老了以后，在世界另一个地方又会生出一个人来，那个人和你完全不一样，但是她就是你。她讲的是轮回。我们完全没有谈过这个话题，是她自己在琢磨这些事。

    每一个小孩都是哲学家，问题是被我们扼杀了。我们往往说这个问题没有用，不要乱想。或者给她一个简单的回答。碰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回答，你不要回答，你就说你这个问题特别好，但是我也回答不出来，我们一起来想这个问题。

观众：谢谢主持人，周老师您好！我是深圳一个中学生，我是高二学生，今天下午为了听你的讲座，逃课出来。

    周老师说当今的中国出不了哲学家，是因为居住文化的问题。我觉得不然，我觉得孔子、孟子这些哲学家的诞生是因为社会动荡，需要新的思想文化，然后他们就出现了。他们出现在正确的时间。

    对于我们呢，大家都说现在我们学生是祖国的花朵。我觉得我这朵花朵在深圳已经焉了。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们中国教育制度？

    我们自己中国人都说我们有上下五千年的文化，但是西方人都说我们只有两千年历史可以考证到，中国经过改革开放，中国又比较西化了。大家都比较洋化了，比如说麦当劳在中国孩子心中已经助长起来了，而且已经非常猖獗了，美国已经把麦当劳当做十大垃圾食品之一，而在我们中国还是这么猖獗。我看到中国文化被侵蚀很痛心。不知道周老师怎么看待我们中国文化被西方文化侵蚀的问题。

主持人（洪海）：由于时间问题，我们每个人只能问一个问题，周老师可以从中选择一个问题。

周国平：我说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不重视精神本身的价值。正和你现在受的教育困扰有关系，中国实用这个东西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，最严重就表现在教育上。教育真是问题太大了！

    中国现在的教育急功近利、应试教育两者结合起来，造成中国孩子没有童年、青年人没有青春。这是荒唐的。

    从幼儿园开始就为了十几年以后的高考开始做准备了。全部为了过高考那个关，安排孩子从小到大学这段生活，自己的生活没有了。我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。

    所以我对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同情，但是没有办法。必须要改变现在的体制。我原来说过，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高考。高考是必须取消的，但是有的人提出来，现在中国这么腐败，你取消高考后，不是腐败更严重了吗？走后门、学校收费更严重了。我觉得这是一个综合治理的问题。取消高考，另外惩治腐败，健全教育法律。但是你不能因为腐败就让高考产生极坏影响延续下去。

    高考必须取消，这是迟早的事情，否则中国教育不可能有根本的改观。

观众：周老师，我有一个问题是这样，大家不停谈论文化、哲学，我们现在需要寻找一种精神上的寄托，或者在匆忙的生活中大家对精神层面有更多的需求。西方哲学对西方人的引导是把这种寄托引向宗教，可以在宗教里找到一点安慰。

    对于现在的中国，尤其是繁忙的深圳大都市，你觉得我们在寻找精神层面的需求应该通向哪个方向？谢谢。

周国平：满足自己精神层面的需要是一种精神支柱、精神寄托，说的更大一点是信仰的需要。我觉得不能简单的理解。一个人最重要的并不是你信了某个教。不管你信的程度如何，总的来说，据我看，有宗教信仰的人一般精神上比较安宁，而且道德上比较好。宗教的作用肯定是好的。对社会、对个人都有一个净化作用。

    你信不信宗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。比如你加入教会就信了，并不是这么回事，有的人就信不了。不管你信不信一种宗教，你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，你不能完全生活在外部世界里，你要有自己内心的世界。这一点很重要。要做到这一点，现在社会竞争已经很激烈了，这是一个不利的条件。

    但是不管怎么样，只要你有精神上的追求了，你都应该给自己留出独处的时间，自己和自己待一会儿、安静一会儿、想点事。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，但是做到后肯定有好处。如果你始终没有自己独处的时间、始终忙着你的事务以及和别人打交道，如果你是这样的话，如果你真是有精神追求的人，那你肯定内心很痛苦，如果没有的话，你肯定内心很空虚。两者都不好。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，做自己的朋友，跟自己的自我在一起。像这样的时间，就是人的灵魂空间的一个时间。也许刚开始你做不到，做不到怎么办？我教你一个好办法，养成写日记习惯。

    有写日记的习惯和没有写日记习惯的人是不一样的，你经常回顾自己的生活、反思自己的生活，慢慢的内在的自我就越来越厚实了，越来越坚定了。你和另外一个没有内在自我的人，外部生活是一样的，实际上你们过的是不同的日子。

主持人（洪海）：我补充一下周老师的答案，我们还有一种方式，就是把周老师的书放在枕边。

观众：周先生，你好！很高兴见到你，我发现哲学家都有同样的习惯。我也非常喜欢写日记。我这里问你一个问题，我发现你对建筑确实了解不多，我就不提这两个问题了。我记得罗素曾经说过，他认为东方的哲学体验偏于神秘，你认为西方哲学传统中是否也有神秘的存在？刚才谈到儒学、道学，周先生对中国人的中庸态度非常不屑，但是我觉得中国人有选择信仰儒家、道家的自由，这也是一个自由。他可以选择出世、也可以选择入世？基督教是入世还出世呢？刚才谈到超脱和超越，这两者有大的区别。超越是入世的态度，超脱是出世的态度。

周国平：我理解超越是出世的，我认为超脱是和世俗保持一个距离。但是仍然肯定生活。超越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的，但是在一个平面上，从概念上来说，我是这样来用的。

    从西方来说，拿柏拉图来说，他有相当强烈的出世一面，跟基督教的出世可以结合起来。

    至于神秘色彩，中国和西方都有。从柏拉图开始到神奥不斯丁，神秘主义传统在西方一直是有的。中国的神秘主义我就不知道，像道家我不认为是神秘主义的东西。罗素可能指道家是神秘的东西，但是我认为这是错的。

    另外，你另外一个说法有点强词夺理。中国人有最大自由可以在儒家、道家选择。这个自由是不得已的。整个社会是一个专制体制，在专制体制大格局里，你无非就是选择做专制体制的工具还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，发发牢骚。但是他并不是反对他的，他不是进入另一个体制。这跟西方情况不一样。西方是个人可以追求你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，他强调这一点。强调每一个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。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方式。他有一个个人本位的思想，个人是核心，这个东西中国是没有的。不知道我讲清楚没有，你说的个人自由和我说的西方个人自由是两回事。

主持人（洪海）：各位朋友，由于时间关系，我们讲座到这里圆满结束，让我们用掌声欢送周国平老师先行离开。非常感谢各位朋友参与我们的文化大讲堂，谢谢大家，也谢谢更多的人融入其中。